如今,这每一步的刺痛,仿佛也不仅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社稷江山,更是为了那个始终需要他守护的妹妹,为了那份深植于血脉深处的亲情与责任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,指尖触到一块贴肉藏着的越玉。玉质温润细腻,是上好的和田青玉,却无论他如何用体温熨帖,总带着一丝永难驱散的凉意,如同它旧主的目光——深邃,忧郁,仿佛积雨云后隐现的星夜,藏着无尽的心事与难以言说的秘密。
三年前,也是这样的春雾时节,淮水之畔,芦花盛放,飘雪如絮,那景象不像生机,反倒像一场盛大而凄凉的葬礼预演。越国巫女月汐,那个眼眸如同会说话的女子,在楚军追兵的呼喝声与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中,猛地将这块玉塞入他手中。她的指尖冰凉,带着决绝的颤抖,沁着冷汗,然而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、却又无法改变的预言:「见玉如晤,盼君安好。」
短短八字,却重如千钧。
随后,不等他回应,月汐便猛地转身,像一滴毅然融入墨池的水,投入了茫茫无际、芦花飞舞的荡子,身影瞬间被浓雾与芦苇吞没,再不见踪影。只留下这玉,和一句比玉更沉、比冰更冷的嘱托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。三年间,这玉日夜贴着他的心口,仿佛也汲取了他的体温与心跳,偶尔在深夜梦回,被噩梦惊醒之时,他会错觉它微微发烫,如同月汐压抑的、无处倾诉的心跳与无声的警示,在寂静的夜里与他共鸣。
思绪纷乱间,宗庙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。大门斑驳陆离,岁月的爪痕与风雨的侵蚀在其上刻满了无声的悲歌,记录着钟离国数百年来的荣辱兴衰。那朱红,曾是那般鲜艳夺目,象征着王族的威严与国家的鼎盛,如今却像干涸已久的血迹,黯淡,剥落,透出一种狰狞而不祥的气息。他停在门前,深吸了一口带着霉湿与陈旧木料气息的空气,正准备凝聚全身力气,推开这扇沉重如钟离国运的门扉——
「咔嗒。」
门内却忽地传来一声极轻、却清晰无比的声响。
声音短促,干脆,像是什么东西在死寂中绷紧到了极致,然后悄然断裂。绝非幻觉!那声音,不似风吹,不似鼠啮,更像是古老机括的齿轮在黑暗中悄然咬合,又像是某具沉寂千年的枯骨,不堪重负,终于发出一声疲惫而无奈的叹息。
这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,如同冰冷的锥子,直刺入敳厥于的耳膜,让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!心脏猛地一缩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。
宗庙重地,除国君、世子与特定负责祭祀的大巫祝外,严禁任何人擅入,尤其是在这晨祭将至的敏感时刻。此刻,里面是谁?或者说……是什么?是觊觎国器、胆大包天的窃贼?是别国安插、前来窥探机密的细作?还是……那些常年萦绕在宗庙梁柱之间,因国势衰微、社稷将倾而躁动不安的祖先魂灵,终于按捺不住,要向不肖子孙发出最后的警告?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,如同冰冷的蛇,顺着他的脊椎攀爬而上,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。他定了定神,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悸,终是用力,伴随着干涩而悠长的「嘎吱」声,推开了那扇仿佛承载着整个钟离重量的沉重大门。门轴的呻吟,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,发出一声对世事无可奈何、充满悲观的叹息。
门内景象,随着门缝的扩大,逐渐映入眼帘。阴冷、陈腐,仿佛来自墓穴深处的空气扑面而来,其中混杂着檀香燃尽后的灰烬味、陈旧木料因潮湿而散发的腐朽气息,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青铜礼器特有的冰冷金属腥气。晨光顽强地透过高窗狭窄的缝隙挤入,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,光柱中亿万尘埃疯狂舞动,如同无数在末日降临前躁动不安的精灵,预示着不祥。
宗庙深处,光线愈发昏暗。龙虎鼓座,就静伏在那最深沉的阴影里,借着微弱的光线,显现出它庞大而威严的轮廓。鼓身早已遗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,只余下巨大的青铜底座。底座通体以青铜铸就,左龙右虎,造型古拙而狞厉,龙身蜿蜒,虎躯矫健,二者纠缠搏杀,充满了远古时代蛮荒、原始、不加修饰的力量感,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原始的杀伐之气。岁月的侵蚀在其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墨绿色锈斑,层层叠叠,望去如无数场古老战争中凝固的、干涸的血液,带着沉甸甸的死亡气息。唯有那龙首的双目,因世代国君与世子在重大祭祀前,需虔诚摩拭,以示与先祖沟通,故锈迹褪去,露出底下暖金色的铜胎。那暖金色在这片幽暗、斑驳与死寂中,显得格外突兀,灼灼生辉,宛如两颗永不瞑目的眼珠,冷冷地、悲悯地注视着这日渐衰败的宗庙,以及即将到来的、无可避免的劫难。